November 25, 2009

沒復仇電影的仇 / 皮亞

杜琪峰的電影《復仇》,做了香港、澳門、法國三地文化的紅娘,導演手法保持現代武俠風格,場景設置也富獨特的異國風情,不過較為令人失望的,是沒有拍出三地文化的差異。法籍男主角Johnny Hallyday 年輕時也是殺手,他堅信在酒店偶然碰上的「陌生人」,由黃秋生率領的三人殺手組織,會為他執行殺人任務;同一時間黃秋生等人都「法國佬」的底細也從無過問,難道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有錢使得鬼推磨?當然我們未當過殺手,不知「行內人」如何交易,特別是當黃秋生等殺手,得知最後要殺的主腦,原來就是自己經常合作的黑幫老闆任達華的時候,仍然捨命為陌生的法國佬服務,與黑幫老闆,即是與「自己人」火拼,情操上也就超越了金錢交易的關係(片中也沒有特別強調黃秋生等人被一筆非常巨大的獎金吸引),換句話說,黃秋生等人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與法國佬發生了超越金錢交易的友誼關係,即時武俠片中惺惺相惜的男性情義。更有理由相信,黃秋生等殺手是同情Johnny Hallyday 女兒一家被殺,連孩子也不放過。但吊詭的是,任達華也透露下令殺手追殺的,只是與己有恩怨的男人和女人而己(即Johnny Hallyday 的女兒和丈夫),但執行任務的殺手因為不慎被躲藏的孩子目睹相貌,便毫不猶疑殺人滅口。


圖一:杜琪峰《復仇》電影海報

大概殺手之間的「你幫我,我不幫你」或者「我信你,你不信我」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還要不要講情講義,又是另一個問題。「義氣值幾多錢」是不少香港黑幫電影處理的議題,杜琪峰在兩集《黑社會》中也有觸及老派與少壯派不同的處事作風,「重利益」和「講義氣」似乎天生就是兩不相容。

中華武俠小說文化中常出現「有仇不報非君子」的傳統,也有「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的一生恩怨。杜琪峰《復仇》的法國佬,也被塑造出君子風度,大方下廚給幫他的殺手,但拒絕進食殺他女兒全家的殺手慷慨相贈的燒烤食物,兩者形成對比,有強烈的君子黑白分明作風。

殺手本身有仇要報,在張智霖主演的《人在江湖》(2006)及法國片《這個殺手不太冷》(Leon The Professional, 1994)也有刻劃,前者要在黑道中報父仇,後者要殺無良老闆,殺手幫人報仇,同時發現自己被欺負,也要幫自己報仇,也是一種諷刺。

《復仇》的仇,來自父親對女兒的疼愛。女婿之死可能未必令Johnny Hallyday下定決心,但女兒之死及孫兒之亡,就立即要父親不惜一切報仇。父女情從來都是電影世界的恆常主題。無獨有偶,《救參96 小時》(Taken, 2009)也是激發父親強大復仇能量的電影。片中年輕貌美的女兒在法國旅行時被黑幫拐劫失蹤,在96 小時後便會被「賣落火坑」或身亡之危,縱使父親在已離婚的太太面前,是如何的不起眼和沒出息,但父親發威不是「人咁品」,這位退休前特工父親,獨闖龍潭如有神助大殺四方,雖然有點誇張失實,過度英雄化,但眼見劇情出發點是不容遲疑的恩親情操,觀眾也就樂於見證老爸如何救女。

父報女仇的原型,早在英瑪褒曼導演的《處女泉》(The Virgin Spring, 1960)中已有非常深刻且警世的描寫。養女因為嫉妒家姊天生麗質萬千寵愛,竟然祈禱希望家姊遇上劫數,誰知一語成讖,家姊在路上遇上三個牧羊人,還天真可愛與人搭訕,三人見獵心喜把家姊強暴致死,養女在旁未施援手,最後父親含痛親刃三個仇人,為了贖罪,在女兒死處興建教堂濟世。這真是一個惹人爭議又討論半世紀的故事。究竟是要「復仇雪恨」還是信奉「冤冤相報何時了」呢?宗教與倫理問題爭論不休。


圖二:《處女泉》


圖三:《處女泉》

其實,能觸動男人強大復仇意志的人,除了女兒,還有母親,或妻子。總的來說,就是女性。男人有保護家庭成員的天性,更有保護女性的基因。電影《無可挽回》(Irreversible, 2002)敘事手法從殘酷的結局開始,倒敘到故事人物幸福生活的開端,用來對諷喻悲劇的發生,其實已經無可挽回,手法和意念都相當創新。男主角美艷的妻子被匪徒在晚上截停當街施暴,而沒有一個路人伸出援手。男人於是找出兇手,親自執行殘酷私刑,才能宣泄心中怨忿。

雖然女性在生理體格上不及男性,但在女性復仇電影中,就從不手軟。《強我》(Rape me, 2000)是看得男人心驚膽顫的電影,兩位女士慘被惡漢強暴後,決定要反客為主示人以強,二人上路到處勾搭男人上床,個個銷魂過後都慘死收場。女人豁出去既享受當中過程,亦要向天下男人進行大報復,實在太可怕,兒童不宜。《標殺令》(Kill Bill, 2003)的奧瑪花曼,要向前夫一報殺己殺夫之仇,死過番生後如猛虎出柙,還要上山學刀藝,以一敵百,以表示女人絕不好欺。

荷李活電影中最不能欺負的女人,叫茱迪科士打。《房不勝防》(Panic Room,2002)、《高凶三萬尺》(Flightplan, 2005)、《強復者》(The Brave One, 2007),全都以溫文媽媽或斯文太太身份出發,一部接一部戲進行大復仇,為了尋子或保護孩子,及替被謀殺的丈夫揪出兇手,恍如森林中某些母系社會動物的領袖。

天下之大,還有一種復仇方法叫「落降頭」。由邱禮濤導演的香港電影《降頭》(2007),情婦因為男人沒有遵守迎娶的承諾,女人自殺死前私下南洋邪降,要男人及他全家比死更難受。女人終歸都是感情動物,男人絕不宜隨便拈花惹草,否則後果自負。女人絕不好欺的例子,當然還有從電視爬出來的「貞子」,《午夜凶鈴》(1998)怨氣十足,要借胎還魂向世人報復。以上都是圍繞靈異或邪降片中因果復仇問題。

韓國導演朴贊郁是史上懷有最大怨恨的導演,要不然怎會樂此不疲拍下「復仇三部曲」。香港血腥cult 片王《人肉叉燒包》(1993)雖是變態狂漢大開殺戒及反映病態社會的真人真事,但在他心目中,也是懷著一顆復仇之心,「人家欺負我,我便要人家不得好死」。《人肉叉燒包》的敘事結構,源於日本導演今村昌平的《我要復仇》(1979)。緒形拳主演的主角殺人犯,被警方拘捕後,娓娓道出過去不同的謀殺事件經過,及他的成長歷程,原來與父親的懦弱及父親與自己妻子的私情有關。這部經典之作對復仇者心理的刻劃,非常細緻。


圖四:邱禮濤《人肉叉燒包》電影海報


圖五:《人肉叉燒包》

復仇是主流電影其中一個最大的主題。矛盾源自各種不同的恩怨,以復仇來了結恩怨,便是主角人物面對最迫切的事件。主角人物經一輪歇斯底里的血腥復仇後,報仇者如何自我救贖,如何面對自己也是殺人犯,都是復仇電影可作進一步深思的問題。

林震宇,香港出生,中大碩士,曾赴紐約大學進修電影製作,以筆名「皮亞」發表影評。曾任記者、編輯、電視主持,寫過幾部未出版的小說。自編自導香港 藝術發展局資助獨立電影《人造色素》(2002)、《我是貓》(2004),入圍韓國釡山影展「新潮流導演」競賽項目、台灣鬼魅影展閉幕電影、香港亞洲電 影節等。編劇電影包括《17 歲的夏天》(2005)、《人在江湖》(2007)、《降頭》(2007)等。獨立愛情小品《愛到發燒》(2008)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部份資助,入選第5 屆香港亞洲電影節Festival Gala 項目。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