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31, 2008

紙紮犬的街、37A、9 時54分/ 魏家欣

也許本來就是如此。

在我等車的時候。在我聽音樂的時候。在我撐傘子的時候。

在聖誕樹上的人造星星閃動的時候。在途人於落英路上踏過花瓣的時候。在枯葉終於脫離了樹,飄零而下的時候。

有些人死了。

其實每年都是這樣過:才剛慶祝復活節,就到盂蘭等鬼門關開;甫於清明與死人聚舊,就到中秋跟活人團圓。春秋二祭,每年我們也為自己的生死作綵排、作預演,然後因為太習慣這些儀式,我們反而忘了。忘了現在我們悼念誰,終有一日我們會被誰悼念。

就在那麼一個日常的早上,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在出死入生的這分鐘,我乘著 37A 巴士從上環到西環,越過兩旁都是紙紮店的皇后大道西,循例地跟其中一家店門外的紙紮小狗打招呼,跟滿車的老人家一同呼吸車廂內的空氣。

皇后大道西、37A、9 時 54 分、沒有藍天的香港、快要滿 25 歲的我。

*     *     *

西環。老人區。老樹從唐樓間的縫隙找空間伸展,如果長出馬路邊就會阻礙交通,被砍;榕樹的氣根長長的在空中擺盪,小心翼翼的不要垂到車頂,否則就會騷擾人類,被砍。秋冬掉下的枯葉雖然橙黃色的很漂亮,但要提防不可飄得太遠,讓人類費力打掃的話,被砍。

聽西環的街坊說,這裡一入黑,店舖都早早關門,因為老人家晚上都不出街,生意難做。遇著夏天,連附近的大學也放暑假,這裡就如死城一樣。

每早乘巴士,都會跟老人們擠在下層。看著他們顫巍巍地抓著扶手,左顧右盼地尋找位子,好一會才坐對位置,我總是很擔心。司機們早有共識,通常等老人們坐下來才繼續開車。反正這裡誰也不趕時間。巴士沿著港島區又窄又斜的小路,也是顫巍巍地爬上山。

有時老人之間會互相幫助。好些老人家撐著拐杖、挽著好幾袋餸菜,目光在車廂內游走,一步一步愈行愈入,遲遲不肯坐下,也不知道他們在挑剔什麼。司機等不及,開動車子,他們就在走廊上左搖右擺,險象環生。這時另一些老人家就會騰出空間,強拉對方過來:「你坐這裡!很危險的啦!」可是老人有時也會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大架。總有些人把菜籃放在身旁的地方,一個人佔兩個位,其他老人家上車找不到位置,大家就會聯手大罵:「你把東西搬到地上好不好?」偶爾──偶爾一些橘子或蘋果會從老人置在腿邊的膠袋裡滾出來,隨著車子四處晃動,年輕一輩先是趕忙安撫那些企圖站起或蹲下的老人,然後在走廊間和椅子底下一個一個把水果尋回來。

身邊的老太婆坐下,把拐杖勾在旁邊的椅背,一不小心插向我的小腿。我回過神來,那婆婆立即用手來回撫著我的褲子:「哎呀,對不起……沒事嗎?」我微笑,由得她當我是小孫兒似的,繼續寵著我。看著她那瘦骨嶙峋的手背,我……

到底有多久沒探望嫲嫲了?

上次見面是半年前。也許九個月。有時她甚麼人也認不出,終日憂心忡忡的怕別人偷她的東西;可是上次她卻神智清明,一直牽著我的手隨意搖晃著,就連吃飯時也不願放開。那是一個仲夏的傍晚,我們坐在樹蔭下乘涼,她把我的手掌攤開,尖尖的指甲一筆一筆地沿著我的掌紋繪畫著。風一吹,樹葉沙沙的奏鳴,剎那間她像看透了掌紋所透視的命運,只向我了然地笑。我仔細的看著她那蒼老的臉龐,即使凝視她患白內障的眼睛,也解讀不出任何線索。

下車時,看到跌落在平坦冷然的柏油路上、等待被掃帚撥在一旁然後丟進垃圾桶的果實,無論何時看到這景象,都會感到一陣震慄。本來它們世世代代都渴望掉在溫軟的泥土裡吧。掉錯地方,該如何是好呢。想到竟有如此「生不逢地」的殘酷,那種恐怖感會令我的指尖發冷。我蹲下身子,把還未被人類踏得稀爛的青色果實偷偷的放回樹底下。

*     *     *

農曆新年的話,整條皇后大道西泛起紅潮,金色墨水寫的揮春在空中飄呀飄的、還有白色黑色的舞獅模型、甚至笑容可掬的大頭佛像被斬首似的一個個排在門外曬太陽也不覺恐怖。中秋時節,店外都掛滿紙燈籠,以七色玻璃紙黏成的大白兔也一隻隻吊在外面,在日光下向四方折射無數彩虹。平日的話,各種紙紮日用品一應俱全,西裝、旗袍、麻將、牌九這些當然不可缺少;手提電腦、遊戲軟件和影碟機也做得非常神似。到了清明重陽盂蘭,那些紙紮侍婢、別墅、跑車、連遊艇都會擠到店外,街道和路人也是一臉蒼白。如果下雨就糟糕了。

俊城行、英華行、寶泰行、天就行、順成行、明生行……沿途數著紙紮老店的名字,短短的車程很快就完結。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如不是這些紙紮店按時序變裝,我也忘記時間是如何過去的了。

無論什麼日子,左邊街第一間店的門外,都放著一頭紙紮犬。按著唐狗的形象,混合棕色和白色斑駁的毛,嘴巴裂開,牙齒以白紙剪成一排尖角,有時丟了上排牙,幾天後老闆又替它黏回去。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乘車也得看看這頭神氣地站著守門口的狗兒才安心。如此兇惡的樣子,一定沒有人肯買它回家吧?大概是店主用來鎮店,以圖個意頭?反倒是那些批量生產的小斑點狗,全都包入膠袋,通通吊在天花上。這些小狗才得人歡心吧?

這一天,狗兒不在了,我竟然擔心起來。如果真的被人買走,以後就不能見面了。然而如果它覓到一戶好人家,我不就應該替它高興嗎?可是最終──最好的一戶人家,也不過是放一把火,把它燒成灰燼。

「又有誰不是這樣了?」我的嘴角微微揚起。

*     *     *

在西環行走的巴士,好像跑得特別慢。在一個燈位前,忽然「轟」地一聲,有個老人從上層往下層的樓梯摔下來,一動不動地俯臥在地。車廂裡的乘客並沒有傳出正常反應的驚呼。那一秒,是反常得令人心寒的,鴉雀無聲。白髮蒼蒼的後腦很刺目,這不單是一件意外,對在座的老人們來說,是近乎不祥的徵兆。

身旁一位中年男士立即趨前,蹲下察看老人的傷勢,並安撫乘客:「別慌,我是醫生……」大概因為接近醫院,所以剛巧遇上醫生可以幫手。他企圖扶起老人,在他的耳邊說:「你還站得起來嗎?聽到我的說話嗎?」此時巴士已停駛在路邊,老人們目光炯炯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這個人,剎那間,整個車廂加起來超過一千歲的靈魂,全都與他成為命運共同體。

好不容易,那個老人家才哼哼唧唧的呻吟。大家同時間呼出一口氣,心都定下來,就像自己也剛到鬼門關跑了一趟,有驚無險。醫生把老人扶到位子上,旁邊的兩個老太婆開始議論紛紛:「哎呀,都一把年紀,就別跑到上層坐好吧!那麼危險,還以為自己很年輕嗎?」那個老人家撫著腰,人未坐好,就向司機破口大罵:「想摔死人嗎?你這個……」然後粗言穢語從他的嘴裡層出不窮地吐出來。身邊的老人們左一句右一句地仗義執言:「你自己還未待車子停下就行樓梯吧?」司機倒沒有生氣,反而拍一拍心口:「懂得罵人就証明沒事啦……」醫生只是微笑地替老伯揉心口、掃背脊。

紙紮店外那頭醜陋的狗兒又返來了,這次店主還紮了另外兩頭小狗給它作伴,都是張牙舞爪、毫不討喜的。我看到這三頭狗兒聚在一起,心就樂起來。而這輛一千歲巴士,就在老伯的叫罵聲中繼續前行。

*     *     *

下車了。巴士站邊,有很多老樹。日光從樹隙間滲下來,抬頭就看到天空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圖像,像馬賽克玻璃,也像萬花筒。一陣大風,吹下一片落葉,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輕飄飄地降落在馬路中間,然後──它就跑起來,一直衝上行人路,消失於草叢間。即使只有一瞬我還是看到了,那不是枯葉,而是一頭小松鼠。途人跟我一樣,目瞪口呆,立即向上望去。馬路邊最矮的那棵樹,離地也有四、五米吧?到底那頭松鼠是不小心被風吹下來,抑或是自己躍下來?直到現在記憶依然清晰,那殘留在視覺中猶如彗星掠過的完美拋物線。

09022007

2007 城市文學獎散文組冠軍 。
魏家欣, 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畢業生。

Luna Ngai is a graduate from the Department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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