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19, 2008

孤島 / 雨希

那時,他們太年輕,世上像只有兩把聲音,或是一把。

她宿舍的堂友拉她去大學團契,主持要他們討論愛情,問他們怎麼看大學裡的男、女生,她倆抱獨身的想法,數落這城的男子沒風度、不硬朗、「裙腳仔」。主持說,神自男人身上取肋骨造女人,並不是男人較強,神是要替男人「造個和他相配的幫手」,互相扶持。她記得那個望著她想反駁卻沉默的男生。她正等著有人反駁她。

她發呆時,女兒已把題目做完,等她教下一題,女兒眼睛亮亮望她,女兒與兒子都是她的肉和骨,她替女兒撥了撥前髮,指點下一題,女兒低下頭去,頭髮盤在後腦轉呀轉呀轉呀的。她小時候想若母親溫柔如電視劇裡的女子,陪伴她唸書,她的眼睛也會晶晶亮亮,可母親的手浸在污水裡,母親的眼裡欠卻光采。

衡的眼神很亮。在暗暗的戲院裡亮得她無處可躲。她記得看的是《金枝玉葉》,劉嘉玲碩大的胸脯讓她不自在,僵著脖子直直的瞪著銀幕,怕一轉頭會看見甚麼。袁詠儀躲在鋼琴底下,醉酒的張國榮一下一下大力地按著琴鍵,震得袁詠儀從鋼琴底下爬出來,也震出了另一個他自己。他們在底下看著張怎樣強吻袁然後推開袁,張還未知袁是女子,張說唔得呀,你唔係女人。那時衡的手在椅背,剛要搭上她的肩,被張強烈的語氣嚇了一跳,手剛觸到肩膀又垂開去,她也震了一震。兩人兀自小心翼翼。袁換了白連衣裙,清爽乾凈,跑著去找張,喘著氣說我係女人,你唔信呀。張抱她說唔理你係女定男,我淨係知我愛你。衡的手搭上她的肩,兩人都舒了口氣。他們說這是個幸福的故事。

幸福,她那時常羨慕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母親穿旗袍,她未見過穿旗袍的女子,除了在電視上,衡的母親比女子還要女子,臉像玉,有透光的溫潤,衡笑說母親用心打扮,希望跟她像對姐妹花。衡的父親跟他才像兄弟,年輕旺盛的父親,像未容許兒子比他更強壯有力,所以衡才會總有一絲蒼白,讓她放心靠近。四人甫坐下飯桌,她就想這是真正的家。衡母溫婉,細細扒著飯,說著家常,她沾上這種溫柔,也輕聲細語道著自己的軌跡,恍惚間以為這才是在家中。衡的父親是真正的父親,懾而不威,端坐著,吃完了飯,把碗遞給妻盛飯,細微動靜中有默契。衡也把碗遞給她,她一呆,看見衡調皮的笑,像被下了蠱,被一種家庭的氣氛下了蠱,就離了座為衡盛飯,那麼自然,她與衡的母親果然像姐妹花。故往後那夢才動魄驚心。她打了個寒顫,抬頭滿目潔凈傢俬,和諧的粉色,團團圍著她,像溫柔寧靜的海,卻一波一波沖擊她。桌上有她插的花,她插花喜歡對稱、和諧。她扒著飯一抬頭看見牆上的鏡裡他們的臉,兩兩成雙,靠牆有衡的鋼琴,一塵不染,玻璃櫃裡放著小擺設,再過去的小几上有衡母插的花,不知多少心思才有這樣一個家。她稍稍安定,看著女兒,她也做了別人的母親,女兒眉宇間有英氣,不知像的是誰?

蓄短髮,她知道自己的英氣,但她還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女孩。她從女洗手間出來,在轉角處碰到自男洗手間出來的衡,靠得太近她心裡只來得及想這是個女子?又像跟自己打了個照面。後來再想起是在團契裡見過的男孩。也不知怎樣開始,碰見多了就微笑點頭,漸漸來往,開初她以為衡一心記著她批評男子的話,才一徑的女孩子氣,拿著膠棒攪動咖啡,尾指翹著。後來才知道衡中學唸男校,難怪衡一直對她溫文爾雅。她就曾見過,在一堆男生中的衡笑得那樣開懷,又曾見衡托著腮跟男生說話,家中缺乏陽氣,她從未見過男子托腮,而且這樣媚。對他有了底,她就安心,反正有時她厭惡男子。

她笑著望衡,向銀幕呶呶嘴低聲說就知道你喜歡哥哥, 他們正進戲院,稍微遲了,已在放著影片,到處有人,卻又不見人影,一個一個人安安份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們是闖入打破秩序的人,帶位員領著他們,衡在她耳邊說我喜歡女子,輕輕的,她一回頭,像未曾有人說話,帶位員領著他們,他們也坐進了秩序中。

她抬頭一看,三時四十分,要去接兒子了。

她一手牽女兒,一手抱兒子,兒子是夏天出生的,卻怕熱,滿臉通紅,像塗了腮紅。剛結婚時,她在梳妝,他把臉湊上來,姐姐給我塗一點,她把唇膏往他臉上一點,拇指一推成就一抹紅暈,她望著好看,心裡卻有不安。

她想甚麼都事出有因。她既因他的女兒氣靠近他,也因此漸生恨意。考完試她去找他,刻意打扮,淡青色幼帶小洋裝,很短露出她的腿,太蒼白的膚色畏光,她一路拉扯她的裙子來到公車站,看見他時又想她的腮紅是否太紅,是否像被摑了耳光般的熱辣辣,他神態自若,只說,為甚麼穿這樣。他們乘公車,她喜歡靠窗坐,他總不讓她,在她與窗子之間,有著他。她想自己素淡純凈,短髮細細用髮夾別好了,線條就幼了。天氣很好,陽光被車窗框住,她也就誤會他也是被框住了,看久了,以為他臉上有紅暈,他老往自己身後瞟,她懷抱裡有魚,一甩一甩尾巴拍出聲音,她想他注意的該不會是女子。她端坐向旁望,有魚被手捉緊甩上砧板,有大漢臉容姣好,白色汗衣,手臂撐得袖子飽滿,臉有笑意,她怕,而且厭惡,大漢仍笑,看清楚又沒有,嘴角翹起臉有桃花,她毛骨悚然,母親移動身體,刀下,她移動身體,整個臉靠著衡的胸膛,刀斜放一推,內臟穢物都出來,牛鬼蛇神都出來,她小手遞上紅膠袋,盛好,太太接著,太太的手白晰,另一手牽小女孩,與她對照像鏡,先生很高,她抬頭望,菜市場暗,好像望一生也望不到臉,她想這先生張開手會變大樹,又或像翼,豐厚的翼,躲在裡邊一定很暖,她還想再靠近些,最好整個藏進衡的身體,她整個人靠著他,忽然想起自己裸露在外的臂和腿,青白青白一截,陽光從四方八面來,照著她的臂她的腿,她熱,抬頭看,大漢眉目有笑意蕩開蕩開臉有漣漪,她厭惡,手黏黏稠稠滿是汗,望衡,衡怯怯斜瞟那男子,她一時氣上心頭,唔該,司機有落。她下了車,衡追上來拉她滿是汗的手,黏黏稠稠,她想這滋味真難受。你沒看見那人看我麼?她質問,你為什麼不罵他?衡呆在那兒說,妳別多心那男子不是看妳,妳別多心。她看著他道歉得期期艾艾。他不是看我不然看你麼?她喉裡有話難藏話語像鳥衝口而飛,說了心裡忽爾登的一聲有所缺失。她小手沒抓緊,魚噗的掉到地上,污水濺到她的臉,肉攤老板對母親說,這麼辛苦作甚麼,找個人要妳吧。眼裡的紅色血筋彷彿有腥味,她要躲遠點,污黑手指指著她,嘿,妳女兒也快能嫁了。他語塞,半晌冷然道,妳穿這麼少想誘惑誰。正午,陽光很盛,兩人都睜不開眼睛,她說, 你還是不是男子。正午,可他的臉分明有陰影流連,妳們都如此,他說,妳們想要我怎樣。沒人有話。他說,很熱,妳走不走。他說,很熱,我先走。她一人在路上,陽光如飛箭。

假期同學聚會有男子對她好,她就由他對她好,只是手常常黏黏稠稠滿是汗,來往久了,男子要吻她,她推開,輕輕的像推了一條銀河在中間。開學後,她在道上遇見衡,旁有女子,細長細長眉眼,嫵媚的女子,也有圓眼如杏像家中妹妹的女子,她這才知道衡身邊不乏女子。他們仍來往像朋友,周末仍到他家吃飯。燈火明亮,他們在飯桌前笑聲連連,衡父寡言,卻是他的靜默,他們才能笑聲連連,如果她和衡和衡母在天平的一邊,另一邊就是衡的父親,他威嚴,他們就細小像小孩。有時衡懶,她站起來要走,衡說,妳自己當心。衡父教訓衡,你怎能這樣沒規矩,叫一個女孩自己回家。常常他們牽著手離開,走著走著不知何時就分開了,她覺得冷,雙手插在衣服的袋子裡,像一無拘束的人在街上閒晃。她心裡分不清是離不開衡,還是離不開衡的家。衡像說笑,他們很想要個女兒,妳恰好可當女兒,說著聲音低低父親平時都忙,難得一家吃飯。她聽不清楚,衡說有車,當心走路。就讓她走裡邊,她心裡觸動,想衡再剛強些,她就必然愛他。

她把小毛巾墊到兒的領子裡,她想兒出世時天氣熱,太陽毒辣辣的,不知誰的子民聚集在街上,大家走著,向前,她坐在電視機前看,看見一群不知向哪裡找出路的人,像無頭蒼蠅在陽光裡轟轟轟撞來撞去,一大群無頭蒼蠅。這兒在她肚子裡時,這城多劫。

她的醫生亮是衡中學同學。女兒潔也在他照料下出生。亮不同衡,亮粗線條,國字臉,有寛厚肩膀。她這才發覺這城孕婦這麼多,每人分得一口罩,就把所有東西放在自己肚子裡,不怕稍一用力要嘔吐。她暈船般坐著,衡累極入睡,她想要是衡是海上無邊的風景也好,看著就要想到很遠,但衡更像被遺在椅子上的柺杖,她得先扶直他,然而她站不起來,肚子好重,她想叫衡,但衡的頭也重,向兩邊搖來晃去,卻沒有晃到她的肩上,這樣搖來晃去的頭,不知道在否定甚麼,她用了許多力,才用自己的一隻手把衡的頭按到自己的肩上,這樣的重,她又覺得篤定。

李方雪穎,李方雪穎,那麼熟悉又陌生,她說不出有甚麼問題。護士喊第三遍,她才記起衡的姓,她推衡的頭,衡說到了,鼻音重重,像未睡醒的小孩問是否到了下個旅程的地點。他們踏進診室,窗玻璃一晃而過她和衡的臉,淡綠色的口罩像封口的膠紙。亮為她檢查,熒幕上現了小小的人形,亮指劃著讓他們看,她就看衡和亮說話。

衡說這是我好友,這是我的妻。後來衡告訴她亮說她短髮清爽,是衡會喜歡的女孩。衡那麼高興,他就說過亮是他中學時最好的朋友,他們露營,他走失,亮被野生的樹叢刮得手臂密密血痕,他倚在樹下像迷路的小孩,怕是哭也沒人聽見就不哭,只數算父親平時教訓他男子要堅毅的話語,這時就聽見亮喊他的名,亮一遍遍喊他的名,由遠至近,他一一回應,等著時他的淚要流下來,但父親不喜歡他哭,他擦好眼睛在原地等亮來接他,他看著亮的身影在樹林裡漸漸顯現。她看著面前來往的人,她的母與他的母坐在主人桌上,兩人都怔忡,她才發覺她母跟他母相像,如果不是這樣天天見著,她就以為她自己不能在人群中把她們認出來。她想著心裡難受,抬頭望衡找不到,她穿過人和人,有人跟她祝賀,她就笑,她看見伴娘,就要她替她補點口紅。她母替她點了口紅在臉上,一推,臉蛋兒像蘋果,她母抱她,那麼久遠的事她記得,她母說妳長大要做什麼?我長大要找個爸爸結婚。她母笑,妳長大要找個丈夫結婚,那叫丈夫,不叫爸爸。她記得母親笑得不多,她對著鏡子笑笑,自己還年青。她走出化妝室,看著那麼多的臉,感覺陌生,好像這不是她的喜宴,是一個小小的女孩的喜宴,那是誰?她抬頭張望,在大紅色中看到衡,他又變得跟初相識時一模樣,揹著背囊在街上浮浮的走,她看見他,叫他,他就站住,那麼惘然,但有人叫他他就站住。她再望,就見亮望著她,她怔怔望著,覺得亮笑得少,像衡父。

衡站在亮的背後,亮比衡還高半個頭,她看見衡的頭那麼重,搖來晃去,就要倒到亮的背上,她想說不要,但戴著口罩她沒有口。檢查完了,衡來扶他,她一看,衡又是那樣的眉那樣的眼,她就安心。

衡扶著她在道上走,路上有狐疑的眼,臉都看不全,到處有疲累與狐疑,如果此刻衡放手,走進人群,她就不能把他找出來,她抓緊衡的手說我們不要再來檢查了。衡鼻音重重,怎麼可以?她聲音顫顫心想有病了,她說要是染了非典型肺炎怎辦?她懷裡有怕這怕就是這城的病,衡好像永遠醒不來,聲音混濁,亮不會讓妳有事。她想不到甚麼好說,就說,我們去別的診所好不?網上流傳那份感染非典的診所名單裡有亮的名。衡眉目收歛,亮從來都不會讓我們有事的!衡像醒過來般手臂有力領她走路,她就由他領著什麼也不說。

後來的事情發展得越來越急,女兒搬到了家姑處。有天衡歸家,扶著她在家裡由房間走到廳由廳走到房間散步,她說,這城是疫埠。有天衡剛進家門,她的臉對著電視機,電視光映在她臉上,沒開燈,衡剛伸手按在燈上,她就說,亮的診所出事了,亮有非典了。說時衡正啪的一聲按亮了燈又啪的一聲關上了,電視光一直在她臉上跳動。衡打電話詢問,沒事。衡恨恨望著她說沒事。她說有事,電視說有很多事,她的臉在光裡說話時肌肉一抽一抽。衡站著,記起要開燈,燈開了,一切又不同,衡從後擁著她說帶妳看醫生。她說不好,不要看醫生。她想衡太忙,忘記她說不要去亮的診所,髒,一定有事發生。衡多忙又累,把數目計來算去,計好這邊又要算那邊,哪有這麼平衡的帳目?一間公司,百病叢生,這樣的季節,怎計算?

真有事情發生了,連電視裡的人也不相信,只說某知名藝人跳樓身亡,過了些時候,才有報導員列名道姓說名藝人哥哥張國榮何時哪地自多少樓跳下來。她好像又忘了開燈,報導員報了名姓,她就覺得暗。從沙發前小几找出打火機,都那麼晚了,衡怎麼不回來,她心慌慌。電視裡有人影晃動,像鬼魅,坐著坐著連懷念節目都開始了。她離了座位,從組合櫃裡翻出影碟,捧著它們走到廳的中間堆在地上,她腳步浮浮,摸進衡的書房,爬上椅子開最高的櫃,取出裡面的紙皮箱子,腳下踏的是底下有輪子的皮椅,平時坐著舒服,現在人在上面有飄浮不穩的感覺,她一手托著箱子,一手扳著櫃門邊,房間內不是完全的暗,窗外有燈光和車聲。她把紙皮箱子取下來,走回廳裡,又折到厨房,取來平時裝沙律的大玻璃盤子,她像是在自己家裡遊蕩的鬼魅,本應熟悉卻不知何去何從。她蹲在廳中央,拿起一隻影碟,取出裡面的光碟,她拿火燒它,燒不了,就用手掰開,啪的一聲又啪的一聲又啪的一聲,一張光碟斷成四塊,她由著它們堆在地上,她又拿起另一隻,封面很熟悉,她記得自己也是叫穎,和女主角同名,女主角短短的髮,男生女相,女生男相,她掏出盒裡的光碟,電視光流過,她手一晃看自己的臉變了形狀轉了顏色,自己甚麼都不是,又一晃,自己頭髮長長,衡一定不喜歡長髮了,燒了它吧,像照鏡子,鏡裡自己的臉一會兒是長一會兒是短,一定是戴得口罩太多忘了自己的臉,她剛要燒自己的髮,又像聽見衡說:女生長髮才好看,不許妳剪短。她的手定在半空中,記不起衡責備的是女兒還是自己,自己口裡卻說,知道了。她啪的一聲又啪的一聲直至所有的影碟都斷開了。她癡癡看光影在電視裡晃來晃去,唱歌呢,好久沒見人臉,好久沒見人笑得燦爛。她跟著哼了一個歌兒,才想起衡可能快要回來了。她噝的長長一聲扯開封箱膠紙,取出裡面的舊剪報、舊照片和舊日記。她也不要看,一張一張撕開來,用打火機點了就讓它們燒,白透白透的玻璃盤裡裝滿了灰和燒了一半又燒不完的殘紙。她慢慢燒,慢得她以為自己有心讓衡回來看見她。

門開了,流進來走廊的白燈光,原本只是門縫裡的一線光,打開了就像海浪湧進來,流了一地,父在光裡打她母,她醒來,撲上去擋在母身上,父說,妳要父還是要母?她只懂哭,叫著媽咪媽咪。父連她一併打,打完了轉身向房間的暗裡游去,母伏在地上不動,她怕死了,一徑叫著媽咪媽咪。父出來了拎著一個小包,閃身繞過她們就離去。

她聽見鑰匙在鎖裡轉動的聲音,她的手仍拎著燒了一半的紙,忘了就差點燒到手指,她手一熱一鬆,紙帶著灰掉到玻璃盤裡,衡剛好啪一聲開了燈,明明有光卻要開了燈才看見她,看見她在廢墟裡,她像個小孩等待他的責備。他臉紅紅像喝了酒,話說出來卻平靜:你們想要我怎麼樣?他在她身邊蹲下,她說,哥哥死了。他接過她手中的打火機,一頁一頁燒他自己的中學時代,那人的臉、有力的手、寛厚的肩膀在火裡成灰。

夜來他作惡夢,他醒的同時她也醒了。像回到很久以前,她像母擁著他,聽他訴說夜裡的恐懼,他說夢中她引他至一大閘處,大閘雕滿了花華麗得很,她向他笑笑,開閘讓他進去。裡面卻像集中營,他經過呻吟的人,卻看不到他們的臉,走到盡處見一老人,他覺眼熟,就拍那人的肩,那人的肩顫動得厲害,回過頭來是他父,他怕,轉身就跑,跑著回頭又看,父的臉又變成他的臉,他跑回大閘處,看見她在閘外,對他笑笑就開了閘讓他出來。他問,妳為甚麼要讓我看見這些?她摸著他汗濕的臉,聽他的睡音,不知他問的是夢中的自己還是現實中他的妻。她看著他,想如果夢裡的她不開閘,他的面目會否像那座被隔離的大厦裡的住戶那般驚惶又默默承受?她看著他,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他,她以為他應該已經強壯。

1997,她問他畢業後的打算,他沒話。她只想要一切清晰,她從未如此害怕不確定的感覺。同學明明邀她同遊北京,她想北京總要去一趟。一路上明明對她照顧有加,明明剛強,處處護著她。明明是怎麼樣,她朦朧,並不想去知道太多,只心裡想做朋友別計較。她倆睡在各自的床上,明明問到底他怎樣?她說我不知道,他身邊有其他女孩,來往都短,他又沒管我跟別的男子出去。他父母不是很喜歡妳嗎?她抿嘴不答,心想,我也喜歡他父母。明明問,那你們有沒有… …她答,沒有。那他有要求嗎?沒有。那… …他跟那些女友有沒有?她心裡有空缺,沒開口說話。過了一會,明明問她睡了麼,她在暗裡搖頭,明明看不見,估量她睡了就說,有人會對妳好的,不要記著以前的事。她聽見卻猜想不到將來,以為自己還小,想伸手摟母親的胳膞,一伸手就落了空。

第二天她們在陌生的言語裡游走,此起彼落的叫賣聲,要說聽不懂也不是,只是不習慣,明明牽她手問大學生是否要學普通話?她說我會,但說不慣,妳也聽不慣,我們還是說自己的話好了。於是兩人說著廣東話,由著貨販把價錢定得高高,兩人心安理得。殺價時有貨販說都自己人了,給妳們好價錢。走到人多處,明明不便牽她手,老是讓人隔斷,就靠在她背上,手摟著她的腰走,她想和衡逛年宵,衡也沒這樣摟她。明明摟著她走她不是不舒服,只是背上熱熱總覺多了點東西,她跟明明說,頭髮好久沒剪了,都忙著畢業的事。她感到明明在嗅她髮尾,她脖子癢得很,明明用氣音說,一直見妳短髮,別剪了好不好?她心裡有柔軟,不知道怎拒絕,就說好。

她母早上不再給她慢慢慢慢的梳孖辮子了,她胡亂拿橡皮筋綁了,馬尾歪向一邊,耳後有頭髮垂下來,她望鏡子,知道自己的醜。要遲到了,她跑著出門。在樓下見到母,母剪著白白的腸粉,很香,她站在人群外等著,母給她加很多很多的麻醬豉油甜醬芝蔴,然後叫她的名,雪穎。她擠上前接了母給她的膠袋,內有竹籤,她揹著書包在街上用竹籤挑來吃,她覺得吃飽就好。母問她要不要剪髮,她說,好,留著長髮要嫁人,嫁人又不一定好。她母跟她複述時她說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

她倆乘車來到天安門,人很多。整個北京整個中國都在沸騰,那些臉那麼高興,獨獨她倆憂心忡忡,那麼多不同的鄉音,她們覺得暈眩,有人踩了明明一腳,明明尖聲罵了聲英語髒話,有人怪異望著她們,明明雙手環抱她的腰,兩人像是重重人浪中的孤島,在別人之中。

她們回到旅舍,梳洗完畢,她髮尾滴水,明明拿大毛巾為她揉著頭髮,明明問她,六四時妳在幹什麼。她聽見自己說六四那天我發燒,在床上睡覺。說著她彷彿回到發燒時那浮浮的感覺,明明揉她頭髮的手用了點力,她就實實在在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明明唱了幾句歌兒,遙遠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陽… …明明說,我會說普通話的,我十歲才來香港,十歲之前生活簡單美好,我跳橡皮筋,我勝出了乒乓球比賽,奬品是底下有紅花圖案的鐵臉盤。明明說著又沒話了,手一直撥弄她的髮,不短不長的,有一小撮垂到前邊來蓋著她的眼,她坐著很乖像小孩,輕聲問明明,然後呢?然後?我們週一早上要升紅旗,成績好的學生才能去升旗,四個同學每人舉著紅旗的一角往台上走去,說出來妳也要笑,國家是母親,小時常掛嘴邊。她接明明的話,妳十歲來港,那妳現在在香港的時間都十二年了,比十年要長。明明說嗯,很長了。

夜來她夢,她父年青勝從前,女同學笑她母,她和女同學打架,她父一巴掌就把女同學打在地上。她跟著他父來到菜市場,她父把肉攤老板打得臉比攤上的豬頭還腫。她看見她父與衡父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她與她母與衡母坐旁邊,安靜。她想多好,就要睡去,夢裡有夢。夢中有坦克,黑暗裡不知輾倒了誰,她掩臉失聲,有雨,腥腥黏黏。醒來,月光照著牆上的像,那叫主席的人臉色陰森森,都那麼久了,陰魂不散,她驚呼。明明醒來,到她床上擁著她,聽她說話,明明半睡半醒用童音說家人說毛主席像可以辟邪,別怕,乖,別怕。她輾轉反惻,夜半裡,明明也醒了一大半,擁著她,她感覺晃晃蕩蕩,明明摸她的髮她的腰她的乳,她晃晃蕩蕩,混身柔軟,如無骨,只依靠著床和明明。她作了惡夢,拖著被子來到母的房間,母也抱著她讓她睡,她就晃晃蕩蕩的睡,如回到記憶最深處還未看見世界的自己,在海洋裡自己一人獨自悠悠的睡,悠悠的不知想著甚麼。明明爬到她身上,撞擊她磨擦她,她不知怎的想到有人聽見她說的話了,一波一波,她不知自己說著甚麼。她迷糊著,感覺明明用手指摸她,她心裡想明明愛她,突然明明改變了力度滑進去,她忽然看見衡父的臉,夢中坦克的影像依然歷歷,她伸手去撥,喊不要,明明不要,她推開明明跌跌撞撞去洗澡。

明明說回歸時應該在自己的地方,機票早訂了六月三十日回來,回來時,到處有雨濛濛,她在雨裡跟明明告別,轉身就走。回來後衡找她她冷冷淡淡,衡也不找她了。她想自己需要一切明確,於是認真找工作,認真工作。她瘦下去,有時在路上走著,常常忘了自己的乳,她想自己的乳很小很小,忘記了就會不存在。工作不過數月,遇上金融風暴。到處有臉陰霾,她更加安靜。有天下班,衡在她公司樓下等她。她想自己很久沒看見他了,穿著襯衣提著公事包,就不像唸書時的他。她走近,見他臉有青青鬍渣,他牽她手一直走到他的家。她從未見過他家如此混亂,到處有塵,小几上的花開敗了,地上有打碎的玻璃。衡說母親不回家了,衡說父親生意失敗了,這屋要賣掉了。她把衡的頭按在她胸上讓他哭,濕濕潤潤,她牽衡的手到衡的房間,她擁著他,讓衡吮她的乳,她忍著疼痛讓衡進入,她不再害怕,她覺得衡像她兒,她不要要求衡保護她了,她也可保護衡,但她痛,像分娩般的痛。她的目光越過衡的背看書桌上的照片,很遠看不清,但她知道照片裡有誰,她再也不能在裡面。她痛得哭了。

她看著玻璃櫃裡的照片,衡在他父親的肩膀上睡去,他父與他母同時回過頭來,這一瞬就被攝下了,衡紅紅的臉蛋,靠著他父肩膀的那邊臉擠出了一團肉,小手垂著也不需要去捉緊甚麼。看過去一張,她母與她,兩個髮短短,母乾瘦,她也單薄。然後是她抱著小兒,丈夫抱著女兒,笑容一致,她想自己還想要甚麼?她望著照片,心裡有缺口,兒女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她走過去坐下擁著兒與女,才不致兩手空空。距離丈夫回家的時間還長,她稍微用了點力,就把兒緊緊抱了在胸前。

她一用力,嬰兒就哭了,哭得臉皺皺,她慌亂,不認得這是誰的嬰,心裡有疼愛,把臉貼在嬰的臉上,不住說乖、乖,不知在哄自己,還是在哄那嬰。她有乳,可餵飽嬰兒,她撩起上衣,胡亂把乳遞給嬰兒,餵飽就好,可為甚麼這小小的肉還在哭,她只是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嬰兒終於咬著了她的乳,用力的吮著叫她痛。嬰兒吃飽了睡去,天暗了,電視光一閃一閃,電視裡人浪擁擠,那麼多人在街上,亂哄哄的,朝哪裡去呢,她開口說話,是孤島呀,來時路都截斷了,你們上街去又有什麼用,我們到哪裡去?她默默垂淚,在光與暗裡坐著,看見自己像獸在電視機裡撞來撞去,有手接過她手裡的重,有手擁著她,衡說,我在,別怕。她彷彿看到光,然後是衡皺著的眉,衡眉目更像他父,她想,皺著的眉真好看,他的眉皺了,她就不用皺。她覺得自己很輕,由他承擔著。但電視裡的人還是高舉著橫額,那麼多的人像洪流,不知道要流去哪裡。她忽然記得這嬰是誰,她跟熟睡的嬰說這是父親,這是父親。

她好過來了,就像這城好過來般。她抱嬰看窗外,窗外燈光一直那樣的亮,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這種亮下一切平等,殘舊的樓宇在亮裡牆的斑駁沒有人要看。假日早上他們攜兒帶女和衡父衡母飲茶,晚上到她母家吃飯。日子一樣的過。

衡父在看報紙,說,選了誰又有什麼分別?潔稚音圓潤叫爺爺,衡父摸著潔的頭憐惜地說妳的長髮呢?轉過頭來皺著眉跟她說,怎麼把小孫女的頭髮剪短?她不能分辯。女兒纏著爺爺撒嬌說學校裡演話劇,她演王子。衡在為他母倒茶,甚麼也沒留意,她察看家翁臉部細微表情變化,他面色一沉又重新堆上笑容,問小潔長大要做甚麼呀?小潔說我要拯救公主,家翁的笑容有點僵了,小潔長大不是要穿高跟鞋嗎?小潔搖頭就跳離她爺爺的懷抱,去搶小弟手中的劍,爭來奪去小弟也從座位上跳下來,家姑說做姐姐的讓著弟弟,但有稚音委屈說我是王子,我也要劍。家翁正色跟她說,人都沒規矩了,明天回校去說不演話劇。她無語,卻聽到兒的哀號,兒子與女兒推撞至放熱水壺處,兒子的手臂讓熱開水灼傷。

衡父怒斥不要哭,衡還是哀哀的哭,像小動物囁嚅不敢張揚,他母背對著他們淌淚。他父嘭地關上房門。他走到母親身邊蹲下頭枕著母的腿哭,哭久了他就睡去。夜半母親叫醒他,他不知要去何處。她問,你怕嗎?他撫著她的乳說怕,母親帶我在街上走了好久,然後我們在電車上睡了一夜。她說為甚麼你以前不告訴我?他放開手說我怕,我怕這樣的我叫妳失望。她擠前去擁著他,低低說,你父不接受你的,我都接受。他們擁著睡去。他夢囈,說父埋怨母怎不離開這地,喃喃又喃喃,她都聽不清,只聽見他說這是我們的家,自己的地方。她心裡溫熱,想我們會有自己的家。她沒想到後來路那麼長。

她望著天花板,彷彿聽到兒在他的小床上哭,她想起床去看看,但丈夫說剛才看了就好,男孩不要寵壞。她想,她去也不能減輕兒的痛,這痛只有兒能承受,這痛把她和她的兒隔開了。她心裡也有痛,不自覺轉身弓著背手肘抵著膝睡,但床那麼大,妻跟夫之間彷彿有楚河漢界,她聽見兒的哽咽聲,細細微微,又像是她丈夫的。她累,抵不住闔眼的倦意,她在海上晃呀晃的,如果他們需要指路的燈,他們誰也不是引路的人,黑暗裡她臉濕潤,丈夫伸手撫她臉。

二零零七年二月

Yu Xi is a student from CLIT2028 The City as Cultural Text 2007-2008 first semester.

No comments: